枪声的回音还在寒冷的夜空中隐隐震荡，北大营的寂静被彻底撕碎。各处的营房纷纷亮起了灯，窗户后面挤满了惊疑不定的面孔。被惊动的军官们一边厉声呵斥士兵不得擅动，一边惶恐不安地朝着出事地点跑来。
于学忠站在原地，面沉如水，仿佛一尊冰冷的铁像。他看也没看瘫软在地、已然失禁昏死过去的韩老烟，目光投向王勇等人追去的方向，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。手中的那块印着“桜の计画”的油纸，此刻重若千钧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，烫得他掌心灼痛。
“司令…这…”李振唐看着地上污秽不堪的韩老烟，又看看于学忠手中那张诡异的油纸，脸上充满了震惊和愤怒。
于学忠缓缓收回目光，将油纸仔细折叠好，郑重地放入军装上衣的内袋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。他转向肃立一旁、面如土色的该营营长、连长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决绝，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赶来的军官耳中：
“军中吸食鸦片，形同叛国！证据确凿，无可宽宥！韩老烟，身为老兵，屡教不改，更疑似勾连外贼，毒害袍泽，罪加一等！依《陆军刑事条例》及少帅新颁之《整顿军令》——枪决！即刻执行！其余从犯，重责一百军棍，革除军籍，永不叙用！该营主官，治军不严，纵容下属，记大过一次，罚俸三月！再有疏失，提头来见！”
“枪决”二字，如同冰锥，刺入每一个在场士兵的心脏。几个被绑着的从犯士兵瞬间瘫软在地，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。营长和连长们身体剧震，额头上的冷汗汇成小溪流下，嘴唇哆嗦着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司令！饶命啊司令！韩老烟糊涂！可…可他当年在巨流河，也是跟着郭鬼子…跟着郭松龄血战过，救过弟兄命的啊！他家里…家里还有个瘫在炕上的老娘…和…和一个吃奶的娃啊！求您看在…”一个和韩老烟同乡的老排长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，涕泪横流地磕头哀求，声音凄厉。
“住口！”于学忠猛地断喝，打断了他的哀求。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，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狠狠刺痛了，但瞬间又被更坚硬的冰层覆盖。“功是功，过是过！巨流河的血，染红的是东北军的战旗！他今日所为，玷污的也是这面战旗！家中有母有子？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质问，“那些被鸦片害得妻离子散、家破人亡的百姓，家中就没有父母儿女吗？！小鬼子把毒药塞进我们士兵的嘴里，就是要我们东北军烂掉！烂到骨头里！烂到连枪都拿不稳！烂到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占了我们的家！占了我们的地！占了我们的爹娘妻儿！今日饶了他，明日就会有十个、百个韩老烟！军法不立，何以御外侮？！何以保家园？！拖下去！执行！”
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，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铁血。最后几个字，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。
无人再敢求情。几名执法队的士兵面无表情地上前，如同拖拽一袋破麻布，将瘫软的韩老烟架了起来。韩老烟似乎被这粗暴的动作惊醒，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睁开，只看到于学忠那冰冷如铁的侧脸和指向黑暗军法处的方向。他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，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。
行刑地点选在营区最偏僻的西南角，一处废弃的靶场边缘。几盏临时拉过来的马灯，投射出惨白摇曳的光圈，将一小片冻土照得如同鬼蜮。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，只有寒风呜咽。被勒令集合远远观看的部分士兵代表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，脸色惨白如纸，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。
韩老烟被按着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。他似乎彻底清醒了，不再挣扎，只是茫然地抬起头，望着奉天城方向那片被灯火映得有些微红的夜空，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，依稀是“娘…娃…”的口型。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，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。
执法官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中的毛瑟步枪。
“预备——”
韩老烟闭上了眼睛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。
“放！”
“砰！”
一声沉闷的枪响，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脏上。韩老烟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，额头上一个暗红的血洞，汩汩地冒着鲜血和白色的脑浆，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冻土。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，便彻底不动了。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，还茫然地睁着，倒映着头顶那片无情的、被灯火染红的夜空。
死寂。比枪响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。只有寒风刮过空旷靶场的呜咽声，像是在为这卑微的生命送葬。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，混合着硝烟和冻土的腥气，令人作呕。
远远围观的士兵们，有的死死捂住嘴，强忍着呕吐的冲动；有的低下头，不敢再看；更多的人则是脸色惨白，眼神空洞，仿佛被那一枪抽走了魂魄。一种无形的、沉重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。军法如山，真的会死人的！那冰冷的枪口，随时可能对准自己！
于学忠站在原地，如同钉在冻土里的标枪。他清晰地看到了韩老烟临死前望向城中的眼神，听到了那无声的呼唤。那一枪，似乎也打在了他自己的心上，留下一个看不见却痛彻骨髓的洞。他负在身后的双手，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，死死地攥成了拳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，才勉强压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楚和那股想要仰天长啸的悲愤。
“司令…”李振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，在他身后低低响起。
于学忠没有回头，也没有动。他缓缓抬起眼，目光越过韩老烟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，投向营区之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。那黑暗深处，仿佛蛰伏着无数双贪婪而残忍的眼睛，正窥视着北大营，窥视着整个风雨飘摇的东北。他挺直了脊梁，一字一句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军官的耳中，如同冰冷的铁律凿刻在寒夜之中：
“传令各营：自即刻起，营内营外，严查一切可疑人等！凡有私贩、吸食鸦片者，无论官兵，一律按此例严惩不贷！凡与‘福寿堂’及可疑人等有接触者，主动报告，可从轻发落；若隐瞒不报，一经查出，视为通敌，与韩老烟同罪！明日卯时，全营校场集合，本司令亲训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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